“这是璨宇，爸爸收养的孩子，以后也是允真的弟弟了。”

很久没有回过家的父亲突然大变活人，说自己收养了一个男生，当她的弟弟。

甚至连预告都没有，就直接把他带到自己面前。

允真只感觉到“荒谬”两个字在脑海中反复出现。

“姐姐好，我是申璨宇。”

穿着米色针织衫的男生比允真高出半头，身形瘦弱，半长的发丝在脑后松松扎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说话时，语气柔和之中还带着些许无辜感，人畜无害的表情，唇角弧度是精心设计的乖巧，稍显苍白的唇色，衬出一丝病态感。

父亲安俊书忙于自己不知道的工作，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母亲姜秀旻年初去了国外进修，于是家里只剩下允真一个人独居。

她完全没有想到，父亲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要告诉她的事不是和母亲离婚，但居然比这来得还要劲爆。

允真想，在父母感情不和，已经分居的情况下，很久没见的父亲突然带来一个和他年轻时十分肖似的男生，说是他收养的孩子，但又不肯拿出收养证明——那么，自己怀疑对方是父亲的私生子，难道不是很合理吗？

完全没问题吧。

“爸爸工作很忙，所以需要允真这个姐姐多多照顾弟弟了。允真一个人生活也很寂寞吧，这下有璨宇可以陪着，不是很好吗？”

安俊书像念稿子一样把申璨宇介绍给允真，说话时却连女儿的眼睛都不敢看，局促地笑了笑，又说：“那么爸爸就很走了，允真和璨宇好好玩儿吧，有事记得给爸爸打电话。”

好像他回这趟家只是为了送申璨宇过来，跟把小孩送到亲戚家寄养的不靠谱家长似的——虽然对允真来说，他确实是个不靠谱的家长。

好好玩儿？

允真被气得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申璨宇依然可怜兮兮地站在客厅的入口，像是不知所措的外来者。

不过，他现在也是要住在这里的一员了。

允真的眼底滑过一道不快，给申璨宇指了安俊书的房间位置，示意他睡那间房，之后就关上自己的房门，不再搭理申璨宇。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打乱了她的作息，允真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才入睡。

幸好自己可以以此为理由请假，不然想必昨天根本睡不着——今天还是烦人的星期一。

“和你无关。”

允真烦躁地推开有意示好的申璨宇，把手机揣进口袋里。

虽然崔敏时没有因为自己的拒绝就退缩，针对他的计划还在掌握之中，但一想到以后就要和疑似父亲私生子的所谓弟弟住在一起，她的心情就糟糕透了。

申璨宇全然不在意允真的冷脸，露出温驯的笑意，“姐姐刚起床，还没吃早餐吧，我已经给姐姐做好了。”

说着展示餐桌上精心摆盘的鸡蛋牛油果火腿手作三明治，尾音微微上扬，眼睛里满是讨好的意味：“如果姐姐觉得时间不够，急着去学校的话，还有打包好的。”

允真往卖相精美的三明治上投去一眼，惊讶地发现，三明治里的内容物恰好都是自己爱吃的。

又将目光挪向申璨宇，忽然注意到，他的双手都规规矩矩地贴在裤子接缝处，但只有左手拇指微微弯曲，上面贴着一个创可贴，隐约氤出一点暗红。

申璨宇对他人目光的感知很是敏锐，几乎在允真的视线投来的瞬间，他就将自己受伤的左手藏在身后，“没事的！只是切牛油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了，稍微出了一点血而已，姐姐不用担心。”

似乎因为害怕受到允真的责怪，他的声音也低了几度，透露出一丝惶恐和紧张。

允真原本冷漠的表情有所松动，片刻后，拉开椅子坐下，“我今天不去学校。”

又用纤长的指尖点了点光洁崭新的餐盘边缘，撇了撇嘴：“你就让我用手拿着吃吗？”

虽然三明治拿着吃是完全正当合理的方式，非要用刀叉反而显得矫情，但允真不想轻易接受申璨宇的示好，哪怕愿意吃他做的早餐，也要先挑点毛病出来。

申璨宇不仅不觉得允真是在为难自己，反而因为她愿意吃自己做的早餐惊喜得双眼放光，十秒之内就把刀叉摆在了允真面前。

还不自觉地朝着允真的方向靠近，嘴角弧度随之上扬，笑意从眼底漫出来。

“好喜欢姐姐……”

压着沉重感情的话语被他含在口中，缓缓道出却几乎轻不可闻。

允真疑惑看去，申璨宇却只是微微摇头，眼角和唇角始终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像是设定了出厂自带表情的家政机器人。

——

终于……自己也可以用“姐姐”这个叫法来称呼她。

从认识允真的第一天起，在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的病房窗外，见到她对那个女孩细致的关心，听到那个女孩叫她“姐姐”。

申璨宇就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这个叫法，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理所当然地这么称呼她，也理所当然地获得和那个女孩一样的待遇。

申璨宇的人生底色是近乎纯黑的深灰，和他遗传自母亲的瞳色一样，似乎是基因里刻下的诅咒，他的人生不值得用任何带有正面意味的词语来形容。

婚外情诞下的私生子，母亲的家族是调香师，自己却因病患上了严重的嗅觉障碍，因此被放逐在医院，平日只和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器械打交道。

可悲的是，正因为他连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都分辨不出，才会被母亲毅然决然地放弃。

她的调香师事业需要五感正常的子嗣来继承，何况是没有正当名分的私生子。

小小年纪的申璨宇曾经想过，就此放弃自己的生命，毕竟，就连他的父母都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毫无价值的他，如果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那么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直到那个名为允恩的女孩住进医院以后，他见到了另一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孩，他灰暗的囚笼般的世界，忽然照进一束温暖明亮的光芒。

那束光芒不是为他而来，他却是被光芒照耀的人。

从此沉沦。

被安俊书带到那间公寓后，申璨宇知道，自己终于迎来了愿望成真的一天。

不枉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精心筹谋。

申璨宇望着面前许久未见的女孩，她乌黑的头发如绸缎般垂至腰间，发尾微微内扣，鬓边的刘海与纤细修长的脖颈线条交相辉映；肌肤是健康的白皙，透着浅淡不觉的粉意，像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樱花；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灵动——眼尾微微上扬，睫毛浓密卷翘；暖色调的灯光笼罩在她的周身，将她纤细的腰线和笔直的双腿勾勒出鲜明的形状。

在医院的时候，自己只敢隔着窗户窥探她朦胧的轮廓；离开医院以后，更是彻底失去了和她见面的机会，他只能依靠自己过往的记忆，在梦里想象她长大的模样。

好久不见。

“姐姐好……”

他摆出自己在镜子面前反复练习无数次的表情。

“我是申璨宇。”

扬起无懈可击的微笑弧度。

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用这个叫法来称呼你的人。

——

“我记得，世熙也有一个收养的弟弟对不对？”

当了十一年的姐姐之后，做了七年独生女的允真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弟弟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只好求助算是有相似经历的好友。

权世熙偏头看过来，温声回答：“对，二叔去世之后，父亲收养了二叔的儿子世炅。”

权家的家族斗争是财阀家族中十分常见的情形，在申华集团的老会长萌生退位之意以后，他的三子两女就逐渐展开了表面和谐私下厮杀的无硝烟战争。

最终的赢家是权世熙的父亲，为了表示对败者的怜悯，在他的兄弟之一含恨离世后，他收养了他唯一的儿子权世炅，宣称自己会把这个侄儿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宠爱。

权世熙不无讥诮地想，她的父亲的确言出必行，对这个便宜儿子的宠爱远胜过他的亲生儿女，宠得他连申华本部的高中直升考试都通过不了，要不是权家是申华最大的投资方，可以砸钱给他单独增设一个录取名额，恐怕权世炅高中只能被发配去申华分部了。

允真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手心托着自己的下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脸颊：“那世熙和你这个弟弟是怎么相处的呢？”

“因为世炅的父母都不在他身边了，因此父亲让我们都要好好照顾他，我们身为子女，自然是遵照父亲的吩咐。”

允真喃喃自语：“那我也应该这样吗？”

权世熙敏锐地察觉到允真的状态和平时不一样，而且昨天她还莫名请了一天假，以往允真可是除了急病以外，从来不会请假的。

权世熙不动声色地发问：“是允真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她已经知道允真之所以请假是因为多了一个半路弟弟，毕竟作为“申华的公主殿下”，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允真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是我父亲突然收养了一个儿子，而且还说让我要好好照顾他，但是他看起来和我父亲年轻时长得很像，所以我怀疑……”

权世熙了然，想到在权世炅被她父亲收养后，外界也有传闻，说她父亲和她二叔斗得那么狠，居然真的能对他的儿子这么好，该不会其实权世炅是她父亲和弟妹的婚外情产物吧。

权世熙想，她哪位好父亲要是知道这种传闻，相比私下会很得意吧，让他一个活人给私人戴了绿帽子，指不定去墓园看望死掉的好弟弟时，都会高兴地把这件事讲给他听。

与此同时，允真和权世熙的每一句对话，都通过她吊坠上隐秘的窃听器，传到了申璨宇的耳朵里。

得知允真误会他是自己父亲的私生子，申璨宇的眼底却是涌起一片喜色。

他摸上自己的脸颊，自己身上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张脸了吧，既让他成功离开自己被放逐的医院，现在又能凭借这张脸构建一段莫须有的血缘关系，让允真在意自己。

申璨宇不期然地想起，在医院的时候，他总是像墙角里的阴暗苔藓那样，旁观允真和允恩姐妹两人的相处，那时他最羡慕的人就是允恩，她拥有一个那么好的姐姐。

而现在，姐姐是他一个人的了。

允真没有了妹妹，但是没关系。

接下来，他会用自己余下的人生，去扮演好这个弟弟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