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南苑猎场。
晨露未散,林间湿气裹着松枝苦香,在细叶尖端凝成细密水珠。一头雄鹿垂首啃食着苔藓,偶尔抬头,湿润鼻头轻轻翕动。
弓弦绷紧的吱呀声被鸟鸣掩去,箭簇寒光穿破树影,雄鹿耳朵陡然一竖,下一瞬箭头贯入肋骨,喉间那声哀鸣被紧接的另一箭卡断,血珠溅在羊齿蕨上,雄鹿喉间发出低低哀鸣,而后重重往前跪倒在地。
远处发出一阵暗暗的低喝声。
指节再次扣弦,弓臂受压的“咯吱”声渐紧,锐利箭簇跟随槭树后一个白色闪影快速移动。
那只惊慌失措的身影越过灌木的间隙,弓弦后的人瞳孔微微收缩,而后继续蓄力将弦线撑满,黑箭破空而去。
方才还在犹豫不止往哪儿跑的小羊羔抖了抖震得发麻的耳尖,“咩~”了声跳入密林。
八皇子看出身旁人的分神,打趣道:“这可不像你。”他望了眼沈长风身后捕获的猎物,满意颔首:“不过今日也算收获颇丰,待会领赏的时候记得说几句好话,说不定父皇一个高兴就将你放出来了,父皇总说要多给年轻人机会……”
沈长风将雄鹿查拾回,随口应了声。
这次皇帝冬狩特意点了八皇子随行,八皇子心情很是不错,话也比平日密些,“要不说姑母记性好呢,在海上漂了几天还记着日子,给你选了个好时辰。”
李婕宜是在船上生的沈长风,据说当时身边连个稳婆都没有,又不巧遇上可怕的狂风巨浪,船只在海上来回打转鬼打墙一样找不到出路,压抑和绝望的气氛下,船上的人因为争夺船只行使权发生了激烈冲突。李婕宜生产完没来得及看一眼是儿子还是女儿,将脐带还未剪的婴儿交给被接生吓哭的副手,撑着一口气冲到舵楼,将带头闹事的人一刀砍了,只用了一句话就安抚好了所有人,“我会带你们回去。”
事实上,即使她什么也没说,见到她的那一瞬,大家的心就定下来了。她就是力量本身。
只是当时李婕宜难产,大家都以为她撑不过来了,才会方寸大乱。
说来也是巧,沈长风的生辰和当今圣上是同一天。庆隆帝对这个亲外甥一向格外恩宠,又被八皇子添油加醋说沈长风已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又说他在府里过得多苦兮兮,皇帝就软了心肠,特意恩准他出来透透气。
八皇子还想交代两句,余光瞄到沈长风没跟上,循着他目光看去,眯着眼认了会儿:“是李家的小郎君,你还没见过吧?”
小围场冰面上立着数支柳枝,春绳后站着几名半大的稚子,齐齐拿着一柄玄弓,最外边的小儿郎约莫五六岁,生得唇红齿白,只是身形有些瘦弱,撑弓的手臂颤颤巍巍的,弓箭离弦都不到十五步就落了地,离靶点还有半截路没走。
那小郎君试了几次,见一次比一次差,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渐渐也分不清周围人是善意还是起哄,又羞又急,看样子都要哭了。这时有个青衣袍服的监射官走近,举起手中朱漆弓,搭上金丝弦,似乎在给小郎君做示范。
八皇子不由心生感慨:“想当年李家三代出五将,就连李大将军的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女中豪杰,谁能想到,三代之后,李家的后辈竟连弓也不会用了?”
“李家嫡脉断了干净,旁系终究成不了气候。”
八皇子微怔,没想到他还接了这话头,心道:沈长风一向对李婕宜这些年的执着寻觅颇为不满,难道是这两人心结要解开了?
其实八皇子真是多想了,沈长风之所以接话是因为他的所有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个监射官身上,连聊到了敏感话题都没发觉,只是下意识接话。
八皇子叹了声:“想来也是,当年那桩血案后,李家的太夫人就不许子孙后代习武……唉,这些天父皇念起旧来,每每想起当年那些被诬陷流放的近臣就禁不住落泪,这才将李家小郎君接入皇宫来……”
“好像是叫……”身边侍从提醒了一下,八皇子接着道,“李正安,刚承袭他父亲的爵位。”
围场上正是最精彩的地方,八皇子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被人指导过的李正安又放出一箭,准头果真好多了,八皇子叹道:“没想到他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也是骑射的一把好手。”
不见身边人回应,八皇子回身一看,哪里还有沈长风的身影?虽有些疑惑,但八皇子觉得沈长风刚闯下祸事不久,应该会爱惜羽毛,毕竟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如果八皇子知道后来沈长风这一走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他走上那个围场。
晾鹰台上,叫好声如雷震耳欲聋,台周马道数十匹骏马驰骋而过,黄沙漫天,一名小吏憋着气核验箭帖。地面又传来轰隆震动,滚滚砂砾扑面而来,那小吏被呛得接连咳嗽,揉着泪眼抬起头,只见几匹高头大马呼啸直面而来。见他立在马道侧吓得面如土色转身逃跑的模样,马上之人非但没有减速或躲让的意思,呼喝声愈发放肆嚣张,那小吏被笑得心里发慌腿上发软,跌在地上连滚带爬怎么也起不来,眼看铁蹄逼近,两只手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像拎鸡崽一样将他快步提出了马道。
小吏惊魂未定,望着飞驰而去的铁骑,回过神来愤慨不已,正要破口大骂,被一只柔软大掌拍在肩上:“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小吏这才想起向两位同年致谢,“周二哥,初七,幸好有你们,他们也忒欺负人了!”
周良年捂着口鼻,指指天色道:“下值了,咱们去澡堂子好好洗洗祛祛晦气,初七也去,叫他给咱俩搓背,探花郎给你搓背没试过吧?我也没有嘿嘿……”
话未讲完只听那头马蹄声滚骤如雷,逐渐收紧,竟是去而复返了。及至近了,那数匹铁骢像收到什么指令一样四下散开,成包抄之势,将三人团团围住。
那几个穿着箭袖纻丝袍的年轻子弟看似闲散信马,实则来回穿插,根本不容人从中经过。他们观察着底下几人的反应,犹如逗弄猫儿狗儿般居高临下放声调笑:“听说这位监射官是个能开弓的。”
另一人答道:“所以才将其放在小围场稚子组啊!”
马道上顿时哄笑声大作。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打马往前,盯上了初七背上的朱漆弓,伸手要拉:“这莫不是小孩扮戏用的吧?”
却不料初七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往边上一闪,那少年郎没做防备,险些被那力道拽下马,被身侧一只大掌扯着后领扔回马背。
“我弟弟不会说话,大人不要放在心上。陛下选的监射官自然是文武兼备,又怎么可能是个花架子呢?大家说是吧?”
很快便有人接口怂恿:“请监射官大人露两手!”
又有人与同伴道:“你不是信口胡诌这次的监射官副手个个孱弱无力不知记分规则?现在有机会让你心服口服。”
“大人请吧!”
周良年认出这里头都是豪门子弟,个个是一等一的混霸王,心道:这比试定是应不得的,若是应下了麻烦肯定没完。
自古以来文武泾渭分明,这两个派别互相本来就不太对付,然而这次冬狩规模盛大,不少官员被临时差遣至南苑参与杂务,其中跟着上峰学习实务的新科进士也在其中。尽管为了避免武臣抵触,普通文臣一般不直接担任监射官,而是协助兵部主事核验箭靶、誊写格目,避免权责越界,但这项举措还是引来不少非议。
嗅觉灵敏的人察觉大魏皇帝此番动作的深意,皇帝以往推崇文武并重,但这两年又是加设恩科,又是将新科进士调配进场接触实务,似乎有“重文轻武”的苗头。两派的关系也因此越发紧绷。
参与冬狩的多是公侯子弟,他们心高气傲,本就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不顺眼,更遑论让他们为自己打分。周良年知道这些人不会将寒门子弟放眼里,也知道这群混不吝憋了一天的气没地撒,好一阵头疼,他朝人群扫了几眼,心里急得不行:老陆哪儿去了?快来救一下啊!
周良年正想说几句话圆场拖延时间,听到身侧人随口应了声好,顿时瞪圆了眼:刚刚叫他去泡澡堂子他都没应得这么干脆利落!
初七越过人群,对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眼。
沈长风一身紫貂缘边织金袍,端坐在马背之上把玩着青玉柄马鞭,马镫边小巧鎏金暖炉随颠簸轻晃,他脸上挂着闲适的笑,似乎完全不在意这边的动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闲散公子,只是他双眸冷得摄人,望着初七的眼神锐利如刃,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在打量着窥视已久的猎物,恨不得将其撕烂生嚼入肚,叫人不寒而栗。
观武台上的看众本在往外走,忽见台下一众人等呼呼喝喝地涌将进来,当中一个身着青袍,道貌温然,如玉之清,神色凛然,如水之澄。不少人认出这握弓的男子是是新登科的探花郎,皆好奇停住脚,交头接耳:“这是要射柳?看那方向也不对啊?”
立射柳是每年冬狩都设有的射箭活动,将新折柳枝高悬木架,枝条分叉处绑方孔钱,射者站立于春绳后,射断柳枝使铜钱坠地为胜。
本次立射柳设立了三种高度,分别是龙门柳,高九尺,专供武人比试使用,其次便是探花柳,供文人雅士切磋,最后便是儿童练习的稚子柳。
初七径直越过前两种靶点,停在龙门柳前,站定侧身,反手抽箭,扣弦,满弓,三支白翎箭矢破空而去,柳枝未颤,方孔钱却倏然没了影踪。
人群炸开了锅:“三星贯柳!”
周良年方才的忧虑一散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红光满脸,他曾问过初七骑射学得如何,初七答曰尚可,他便以为真的是尚可,这可太尚可了!能连中三支且会“贯虱技”的人,只怕开朝到现在也没有几个!
观武台上的人还在找座位呢,忽然听见炸雷一样的欢呼声,惊觉错过了精彩,忙向四下询问:“怎么了?怎么了?”又看见一个灵活的胖子高举着三支嵌入铜钱方孔的箭簇,笑得嘴咧得快裂开了,脸上写着:看见了吗?这我兄弟!我兄弟厉害吧!
那帮勋贵子弟在别的地方吃了瘪,见初七生得貌好如妇人,本以为他是个文弱无力的,想借他出口恶气,哪知竟叫他出了威风?更何况他们铆足了劲儿也不一定能射个三星贯柳啊。其中几个往边上的人望了望,投去个求助的眼神。他们知道有个人一定可以,他还能让初七一败涂地。
众人心里有了主意:“大人果然好技艺,只是这立射终是死靶,大人敢不敢与我等比试骑射?”
初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望着某个方向,启声道:“下官听闻世子骑射无双,大小比试皆拔得头筹,如若下官能在骑射中胜过世子,能否向世子讨个赏?”
场内一片哗然,这真是好大的口气!也好大的胆子!这是反客为主,主动邀战了?!只是这两人之间何时有过节?其中内情又是怎么样的?一时间围场人声鼎沸。
“噔”地一声闷响,鹿皮皂靴碾碎了晾鹰台的喧嚣,一步,一步,边上几匹青海骢似乎被这沉而重的脚步声踩在了心上,不安地跺着前蹄,左右晃着脑袋,呼哧呼哧喷着热气。那帮勋贵子弟收起脸上戏谑神情,齐齐分开一条道,敛容垂手而立,迎接来人。
在沈长风开口之前,有个身影急匆匆挤入人群,远远便喊了声:“不能比!”
林媚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中间,似乎是走得太急太久,她鬓角碎发已有了湿意,讲话时呼出的热气形成白雾:“世子自幼习武,精通骑射,这场比试的结果一目了然,赢了反而让人置喙胜之不武,这场比试毫无意义……”说着说着,她主动牵上沈长风的手,轻轻拉着他往后走,但没拉动。
这些话明明是在夸他,是为他着想,可她却将初七护在了身后,说得不带停歇,说得那么急,眼神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鸦黑的睫根甚至有些水意,透露出一种他很陌生的情绪……服软,或者说是妥协,沈长风第一次见到她眼里出现了妥协,她为了初七,在向他妥协。
沈长风笑了,那是一种很诡异的笑,叫人捉摸不透,甚至带着点癫狂的偏执,他逼视着初七,一字一顿:“骑射而已,又不会死人,对吧?”
林媚珠的心如坠谷底,还想劝,人群却有不少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唤人去配发马匹了。
一浪高似一浪的擂鼓声中,林媚珠的声音显得异常渺小无力:“别比了,我们回去吧,世子,算我求你了,我们回去……”
初七看着她纤巧瘦削的背影,看着她哀求的模样,舌底苦涩不已,“世子既然应邀,届时还请遵守诺言。”
有人问:“你要什么宝物做赏头?”
初七回道:“我只要一个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