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球里攀附着密集的红血丝,看上去似乎很担心,他好像在床边坐了很久,伸手的动作都有些迟缓,看见她醒,很轻地笑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一个很陌生的沈长风。
沈长风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林媚珠,觉得她安静得过分。睁眼后,她在细细打量着自己,脸上有些茫然。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没认出自己——这样的想法让他变得十分恐慌。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家人会这样对她,如果那还能被称为家人的话。他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是当看到她红着眼跌坐在地上,像一个被遗弃在路上的孩子般彷徨时,他对她的所有不满尽数消弭。他还没有开始责怪她,就已经原谅她了。
沈长风伸手要抱她:“我们回家了。”
林媚珠躲开他的手,自己坐了起来,说:“我自己能走。”
她不要人扶,边走边停走出了林府。下台阶的时候,林媚珠恍惚了一下,险些向前跌去。
门口聚集着几个士子打扮的青年,不知是经过还是看热闹。沈长风本就气恼林媚珠逞强,没当回事,急行两步将人抱起,说了声借过,将人抱回了马车。
林媚珠视线从翻飞的车帘收回来,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马车跑动起来,她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搅动着,很不好受,没忍住干呕了一下。看见沈长风似要上前,她压着胸口往里挪了挪,直至到离他最远的位置。
沈长风坐在她对面,脸色沉沉道:“所以你这段时间就是忙着调查林府的破事?”
林媚珠扯起眼皮,咀嚼着他口中的“破事”,脑袋更疼了。
她将早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世子和我说过,嫁入王府后,只需守好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不该我管的,不该我想的,不该我有的……都别白费心思。我知道世子胸有丘壑,不是那般冲动鲁莽的人,因此也没有轻举妄动,怕坏了世子的大事。”
林媚珠的呼吸声很轻,语气也很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好似一记闷拳砸得沈长风昏头转向。他哑口无言,觉得曾经说过的话都成了回旋镖,针针扎入他的皮肉里。
他忽然觉得胸腔泛起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一呼一吸都带着酸楚,有点像是怨恨,也有些气恼,但更不管怎么怨怎么恨怎么气她,也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叫委屈。只要她对自己服了软,再轻轻抱抱自己,他就全好了——可是她偏偏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他心里不好受,只能用言语武装自己:“你最顾全大局,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娘离开林家,你用了最蠢的一种。难为你想了大半个月。”
林媚珠倚在车壁上,阖上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世子费心。”
沈长风被一噎,她的家事?那他算什么她的什么人?他反唇相讥道:“非要挑这种时候将丑事闹得人尽皆知,你是觉得林家的家事还不够难听?”
林媚珠呼吸猛地一滞,阖紧的眼皮抖了抖。
沈长风又道:“做事瞻前不顾后,别人突然发难不还是只能乖乖被擒?”
林媚珠慢慢绷紧了脸,抬眼看他,道:“即便你不来,我也未必会输。”陈姨娘临阵倒戈时冷漠厌恶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晰,林媚珠的心蓦地好一阵绞痛。
沈长风没说话,只勾起一边嘴角轻笑了笑。
林媚珠被这无言的嘲笑和讥讽气上了头,再也无法忍受和他共处一室,连拍车壁,“停下!停下!给我停下!”马车未停稳她便提着裙摆要下去,走到半路被沈长风揽着腰抱回怀里,他上扬的眼尾嚣张极了,脸上在说:“这就是你说的赢?你甚至连我一条臂膀都推不开。”
林媚珠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红着眼使尽全力劈打着他的臂膀,指甲在他手背上划拉出长长的红线,喉间的声音像是磨着碎砂砾,“放开,放开!放开我!”
沈长风不语,只是默默将指节又收紧了。
林媚珠感觉到一股火轰地烧上脸,呼吸变得短促粗重,忽地狠厉咬上他小臂。沈长风轻嘶了声,身体本能要将这头凶狠的小兽劈晕,然而他终究忍下冲动,缓缓又将臂上的肌肉放松了,脸蹭着她侧脸,似乎叹了声:“你属狗的啊?”
又很欠揍加了句:“有本事冲他们发火啊,怎么在我身上撒脾气?”
林媚珠大力推开他,冲下马车。沈长风很快追了上来,拉她的手,有点无奈的语气:“不过说了你两句,怎么还恼了呢?”
说了两句?这叫说了两句?
林媚珠用力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骂:“我不要你管!你不准跟着我!你不许过来!”
沈长风偏偏又向前走了两步,“大路朝两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管得着我?”
她从未发现他是这么可恨,她被气得整个人都在抖,连指尖都泛着冰冷,崩溃似的大喊起来:“沈长风,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我恨你们!你们都是混蛋……!”
“嗯,我们都是混蛋。”
沈长风环着她的腰,将人带到怀里,忍着她挣扎在身上带起的疼痛,轻抚着她的肩头,另一手托在她的后颈,拇指和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两下,缓声道:“好了,好了。”
其实他从没安慰过别人,本以为做起这些事会很生硬或者别扭,但面对她时,很多事情都变得无师自通。
林媚珠觉得他莫名其妙,不管是他安抚小动物似的动作,还是他哄小孩的柔软尾音。他说“好了好了”,什么好了?直到感觉到他胸前被打湿的大片衣襟煴出热气,林媚珠才发现自己哭了,而且是哭惨了。
沈长风终于松了口气。终于让她哭出来了。
在林府看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很不对劲。直到离开林府时,她的眼神都是痴痴怔怔的,他知道有些人越是假装平静,心里越难过。他也知道如果今天她受的委屈和难过没能宣泄出来,一定会郁结于胸,以后每每想起都会是钻心的痛,成为难以言喻的心病。
林媚珠不要他抱,推开他往前走,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她不想回去,只是循着身体的意识走走停停。她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跟着个牵着孩童的老翁走了段路,又跑到芳草萋萋的原野。她走过长又窄的田埂,溪水打湿了鞋袜,她将鞋履踢掉继续走。夕阳西下之时,她看到好大一片玉米林,几乎是欢呼着冲入那汪绿意里。
不管她走到哪儿,身后总有个尾巴如影随形。
他往她手里塞了串糖葫芦,止住她要跟人回家的念头。他捡起她摘落的野花和树枝,编了一个小小的手花环。他在溪水里骂骂咧咧地捞起她的绣花鞋,提着湿鞋子追到玉米林,看到安静睡在低矮草垛上的她时,放慢了脚步在她身侧躺下,枕着臂认真端详她的睡颜。
回到王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沈长风不放心,吩咐去请大夫给林媚珠请脉。
林媚珠应该是哭累了,睡得很熟。他用湿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放缓,他俯身轻轻在她哭肿的眼皮上亲了亲,鼻尖开始泛酸。他觉得她简直太能哭了,她将他的心都哭塌了一角,自此以后,他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就永远住了一个她。
他想起林媚珠今日在马车上的不适,心中莫名有些期待,轻抚上她的小腹,心道:会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吩咐左右:“待会大夫来了,拿世子妃常吃的补剂给大夫瞧瞧,最近吃会不会有妨碍。”
他在诏狱压根没睡过好觉,今日也被折腾得够呛,坐在榻边候大夫的间隙,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外间传来哐啷一声,猛地惊醒过来,只见廊外散落了一地的褐色药丸,下人们惊慌失措地或跪或捡,大夫也哆哆嗦嗦地跪在边上。沈长风不悦,正欲起身问话,忽然意识到还牵着她的手,抬头一看,林媚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静静看着他。
他从周围人的反应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果然听到她说:“那不是补身子的药。”
沈长风蹙起眉头:“不是补身子的药?那是什么药?”
林媚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没有怀孕。”
不知道为什么,沈长风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他看不懂她眼底的情绪,是他看错了吗?他觉得那是怜悯。
她轻轻覆上还搭在自己腹部的手背,眼神很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很无情:“不相爱的夫妻是不配有孩子的。”
他的手莫名紧了紧,一颗心无端乱跳起来:“这句话的前提就已经不成立了。”
林媚珠摇头:“是我不爱你了。”
沈长风清楚听到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手被她拂落。
“从前或许是爱的,又或许是我错把心动当成了爱,时至今日,再多的心动也在一次次失望中磨灭了。我曾经把我的心捧到你面前,可你把它捏死了,再把一颗破碎的心还给我。”
沈长风想解释,却发现嗓子眼好似被湿漉漉的棉花堵住了,他想伸手抱住她不让她走,脚下却好似陷入了泥沼里,每动一下就陷得越深,几近力竭却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看到她站在岸上,脸上挂着他从没见过的笑,那是一种释然之后的决然和轻松,预感她要说什么,他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疼到直冒冷汗。
“我们的婚事本就源于一句戏言,当不得真。我们的开始太难堪,但我希望结局可以体面些。”
他看到她走到常坐的圈椅前,挪开靛青色澄泥砚,将誊写好的纸张放在正中。
沈长风看清楚那其上“放妻书”三字,顿时觉得五内俱焚,什么也顾不了了朝她猛扑过去,可到头来却捞了个空,再抬头,林媚珠已经没了人影,徒留一张白纸黑字的放妻书握在手中,沈长风心中大恸,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沈长风心跳如雷,背后衣襟被冷汗打湿,缓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他看着榻上仍旧安睡的人,庆幸道:这只是一场梦,只是梦罢了,幸好只是梦——
“哐啷!”
沈长风心跳漏了拍,朝廊外看去,只见一粒褐色药丸骨碌碌地滚到门槛边上,有人轻斥道:“小点声,世子妃说世子在歇息……”
他猛地将头扭回来,林媚珠眼神清明,正静静看着他。
她将他搭在腹上的手拂开,说:“不用请大夫了。我只是有些眩晕而已,歇会就好了。”默了默,她又道:“那是避子药丸,我没有怀孕。”
尚在惊惧中的沈长风险些跌坐在地,他强作镇定要将话头引开,却被她抢先一步。她笑着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吃这些药。”
沈长风脸色变得奇差,在她开口之前大声打断她:“不要说!”
林媚珠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也只是颔首,道:“那我便直说了吧。”
“我与世子虽是皇上指婚,但一无亲迎拜堂,二无合卺结发,三无洞房花烛,算不得礼成。”
沈长风知道,在民间确实流传着“拜堂成亲,不拜不算夫妻”的俗谚。
他以为梦醒了,却发现现实远比噩梦更加可怖,现实中她说的话更有理有据更决然无情,他咬着牙根,拼尽全力吐出几个字来,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别说了。”
回想起过去种种荒唐,林媚珠默了默,呼出一口浊气,自顾自说下去:“成婚不及半年,我们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再继续磋磨下去,也只是给旁人徒增笑料和谈资罢了。”
她站起身,走向澄泥砚压着的那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