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媚珠似乎没有看见他脸上神情的变化,唤人上前:“还不与世子请安?”
“好!好!很好!”
他咬着牙连说了三个好,却没回头看一眼,只是看着对面的人:“都留下吧。”
林媚珠淡笑应下,又问:“世子看,要将妹妹们安置在何处?”
沈长风冷笑吐出三个字来:“芙蓉苑。”
在场的下人无不变色,谁不知道林媚珠日常起居就在芙蓉苑,楼阁的声音一下收紧了,只剩残叶被刮蹭在地上的刺啦声。
沈长风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异样,尽管只有半瞬,他还是看到她眉心蹙了蹙。只是很快,林媚珠神色又恢复到温和的笑,她说:“可以,只是世子可否给妾一些时间?妾命人将地方腾出来。”
原来这是她蹙眉的原因?!
他看着她将那件氅衣叠好放入箱笼,一如将他的心血埋在无人窥视的角落,忽地感觉到心里头烧起了一把火。
沈长风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一把揽上离得最近的女子大步离去,只听他道:“可!”
深夜,芙蓉苑的动静渐息。
林媚珠只几个时辰便将东西收拾了大半,她擦着湿发从净室走出,一路小心慢行,避开大大小小的箱笼。
沈长风比她预想的早了不少了回来,她只来得及将他的私帑库房清了大半。
库房不少东西是御赐之物,市面上的当铺自然是不敢接手的,林媚珠只能将东西运至鬼市典当,为求稳妥,每次交易的数额也不敢过大。不过除却几间最打眼的商铺,其余田产地契也清得差不多了。
沈长风如今回府了,其余的倒也罢了,只是手上西山猎场的转卖还未谈拢价钱,放弃未免过于可惜。
西山猎场本是先帝赏赐给李婕宜的,沈长风出生后这猎场便记在了沈长风名下。后西山猎场因修建皇陵被列为禁地,但王府并未正式交还地契。
林媚珠找了地下钱庄,让南洋商人代为主持拍赁,这种法子买下来的地产未经官府认可,即便事发也不用担心被人查到身上。但那竞了标的外地盐商也是个精明的,一直扯皮压价,林媚珠不愿他看出马脚,也咬定牙关不肯放低一分,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小半月。
林媚珠打定主意给这盐商下最后通牒,忿忿地暗骂:“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她呼出一口气,将长发拨到肩侧,打开账本,在烛火下细细读了起来。
房里的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大半,风飕飕地吹,有些凉,林媚珠在风中嗅到了别的味道,手中尖毫顿了顿,她屏着气,缓缓转脸望向侧边堆砌着的几个箱笼后面。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有双眼睛泛着冷光,静静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林媚珠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将账本合上要站起来,那人从暗处走出,手将摊开的书页一压,声音带着点沙哑,“你继续。”
沈长风走过,衣袂卷起淡淡酒香。他坐上冰绽纹玫瑰椅,曲起一脚踩在脚踏上,另一条腿懒散斜伸出去,绣金螭纹的玄色袍角垂落在地。他支着肘扶额头,呼吸很平缓,似乎在调息养神,但微微发红的眼一直盯着前方某个点不放。
林媚珠顿了顿,重新坐了回去,依言继续握着笔专心改账。她觉得世事真是奇妙,譬如她在做假账让他变成穷光蛋的时候,他就坐在对面,叫自己继续。
这何尝不是一种大方?
飞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窗牖轻动了动,烛台上的灯芯炸出火星,那抹暗影落到她的额间,恍若小巧的花钿。他看到她嘴角有零星笑意,但很快收了回去。不同于在漱星阁八面玲珑的笑,眉眼里都捎带着狡黠,只是她得尾巴收得太快反而让他察觉了不对,或许叫坏事得逞的狡猾更合适。
西洋钟的鎏金小锤撞向钟碗,但林媚珠笔触未停,在第六声余韵中,沈长风开了口:“你没问我为何会来这儿。”
林媚珠顿住笔尖,望向他。
沈长风道:“没有我喜欢的。再去找。”
林媚珠道:“世子想要什么样的?”
沈长风轻阖上目,往后仰了仰,舒出一口气,指节敲着檀木扶手,“你且记一记。”
林媚珠看他郑重其事的模样,铺开张宣纸,准备依言写下他的要求。
沈长风听到镯子晃荡着轻磕的琳琅声,嘴角缓缓翘起,“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1”
耳边响起衣袖被挽起的瑟瑟声,他掀开眼皮,缓声道:“慢束罗裙半露胸,参差羞杀白芙蓉。2”
林媚珠书写的动作缓了缓,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衣襟,手心压着领口继续写。
沈长风目光挪到她淡粉的耳珠子,眸光逐渐与她脸上的粉白肌肤融于一体,“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3”
林媚珠想起后半句,脑海浮现的那晚自己喝醉夹着他月要的模样,只觉得一股不受控制的热潮涌上脸颊,急打断他的话,“妾明白了。”
又想起自己和他讲过只认得几个字,怕他追问起如何识得诗句,便帮补了句:“世子可否说得通俗些,找起来更容易。”
沈长风嗯了声,站起身往书桌走来。林媚珠也连忙起身,却被他握住肩按了回去。俯身向下,他伸出臂膀环着她的腰,另一手握上她的手背,将后两句写完了。
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
他的手心烫得厉害,林媚珠的掌心很快也变得煴出热汗。
他的手掌在另一侧椅背握实了,她不得不紧靠着椅背,但她越是往里缩,那横亘在腰腹的臂膀就贴得越紧。
“我会教你明白,我想要什么。”
他抚着她的下颌,轻轻捻着她的耳王朱,含着她的上口辰轻口允,“要软,要滑。”
连月来握住缰绳的掌心长出了薄茧,那粗粝的茧纹摩挲而过,颈侧泛起细密的痒和战栗。
指尖挑起衣襟,烛火吻着她锁骨的红痣,温热延绵而下。
“要丰腴,要……”他哼了声,“要……挺翘,红润。”
他五感极其灵敏,他嗅到了熟悉的荔液。她的身体比她诚实多了。
手来到月要侧,指腹轻蹭着掐了一把车欠肉,他轻笑声去追她偏开的脸,“要忍不住笑的时候有梨涡。”
林媚珠不许他再往下,他反手握上她的掌,十指紧扣,牵着来到唇畔。他轻吻着她的手背,“想要你这样的。”
他抚着她泛着霞粉的腮颊,滚烫的吻印在她的额头,“我想要你。”
手稳稳托着她纤长的后颈,他的声音在狂风骤雨般的清潮中异常清晰:“只要你。”
后半夜,林媚珠在困倦的余热中醒来,悄然快步走入净室。
揉了半晌,却不见半点动静,林媚珠心里焦急,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摸索门道,当听到地板上滴滴答答的水声时,她总算是松了口气,找准位置继续搓揉。
一双温热大掌忽握着了她的腰窝,贴着往前覆上她的手。
他亲了亲她的后颈:“以后都不用折腾了,避子汤药也都停了。”
沈长风记得她有在服用一种红色药丸,推测那是补身子用的。今日看她与两位弟弟相处的模样,他觉得她是很喜欢小孩。
“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的父母并不恩爱,从小他觉得自己像个累赘一样不讨人喜欢,因此他对孩童也算不上喜欢。更没想过自己作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但离京那几个月,他却不止一次想起过,如果他和她有了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和她在一起后,他对生活多了许多期盼。他觉得她肯定也希望能和自己有个孩子。
他沉浸于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以为她听到这句话时明显的怔忪是出于惊喜而非其他情绪。
平心而论,林媚珠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床伴,但是也只能仅限于此。他适合无聊时用来消遣和调味,但共度余生?
他的热气呵在她的耳边,轻声道:“要个女儿,像你一样才好。”
林媚珠表面平静应下,内心却是惊涛骇浪,她本打算等沈长风回府后向他提出和离,但如今看他的态度,他未必肯放自己走,如果到时候他不同意,甚至恼羞成怒将她困死在王府怎么办?
沈长风察觉她在出神,有些不满将她往自己方向提了提,拥着她的背,“专心些。”
等到平复之时,天已大白。
沈长风翻身捞了一把,摸到早已冷却的床榻,问道:“世子妃呢?”
下人答道:“世子妃送二姑娘和小郎君回林府了,交代不必惊扰世子。”
沈长风嗯了声,看着满地的箱笼道:“将东西都归置原位,外头的人都打发了去。”他用因着要进宫觐见皇帝,又私下约了八皇子见面,便也没将林媚珠早早离家的事放在心上。
直至下朝回府,他也没见到林媚珠的人影,派人一问才知道林媚珠在林府歇下了。
“林二姑娘说世子妃这几日都睡得不踏实,又忙了一日侍疾,不忍心叫醒世子妃,世子您看……”
沈长风蹙起眉头,想了想又道:“算了,明日下值我去一趟林府。”
但他很快便后悔了,在正房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是觉得床板太硬就是觉得太热,总是觉得怀里少了些什么。最后他披上外衫走出房门,就着月色闲逛起来。
秋风送来浓郁花香,沈长风顿住脚,他隐约记得林媚珠有个养花弄草的花圃,心下有几分了然。走到跟前,发现花圃靠墙处起了个花洞子,沈长风掀开直垂近地的油纸,一股温热混着暗香扑面而来。
看清内里光景时,饶是见惯大场面的沈长风也不禁赞了声。
这简直是个花海。
牡丹,海棠,百合,杜鹃……开得最好当属那几盆芍药。在火炕蒸腾的热气里,每一片花瓣都似要熔成了蜜。沈长风独爱其中一盆胭脂点玉,像是雪地里泼了朱砂,白瓣洇开的红痕,恍若她指甲上的嫣红。
沈长风感觉心也被烘得暖乎乎的。她的妻子身上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生命力,她能给所到的每一个地方带来生机盎然,不过几个月时间,她让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开出了最美的花,这简直是个奇迹。
沈长风带着一身花香回到芙蓉苑,枕着林媚珠的枕头,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沈长风下值后去林府接人,却被告知林媚珠去了寺庙上香祈福,要晚些才回来。
沈长风察觉出不对劲,唤来小厮,问道:“王氏这几日身体如何?”
“与往常差不多。”
沈长风又问:“世子妃去上香,是在我传口讯前还是后?”
小厮直冒冷汗:“是接近中午的时候出发的。”
懂了,确认自己今天下值会找她,所以她就跑了。
她在躲着自己。她竟然在躲着自己!她竟然!为什么!什么侍疾什么上香,都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不过出去一趟,回来妻子不仅不再亲近他,而且还这样故意疏远他!这中间,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1——曹植《美女篇》
2——周濆《逢邻女》
3——岑参《醉戏窦子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