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此山之间的天时似乎比平常快上许多。
方一到默音观,日头便已垂在天际,将将要落下。
在谢生提醒下,众人入观之后皆噤了声。然而转过一圈,不见先前一老一小的两名道士。
江琰朝殿内走去,作为弟子中的主心骨,同门出事他必要担责,他握了握拳头,面无表情地朝神像走去。
众弟子围在殿外,唯有江瑄跟着谢生沉渊二人入殿。经沉渊方才的提醒,谢生抬头看向那座木刻的神像——说来也是独特,东州民间求神拜仙者众,甚至是千百年的传统,为使所供的神像经年不朽,大多都用坚石或是金银来雕刻制作神像,而死木易朽,除了雕作一些家中所供之像,鲜少会用来雕刻观庙中所供奉的。
此像却雕刻得栩栩如生,木料也不见腐朽之迹,仿佛下一刻,其树枝所制之手便要延伸出来,招揽殿内之人。
谢生正打算比对脑海中姑娘与神像的模样差别,却如何都想不起那姑娘的容貌了,哪怕是对着此神像联想,他也只觉神像的长相有些眼熟,却不至与杜子规相像。
疑惑间,谢生见江琰顿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有所动作。他似乎是在神像之前挣扎,一面是危在旦夕的同门手足,一面是修道者之信仰。然而最后看来,后者只能为前者妥协——
江琰行至蒲团前缓缓跪下,将手中剑放于身侧,而后闷闷地磕起头来。
三拜之后,殿外弟子怀中的杨杰仍无动静。
“......”抱着杨杰的那名弟子实在没憋住,愤愤然出声道:“听那道士胡扯,神仙哪管我们这些草芥之命!”
众人俱是一惊——观内有着禁声这一不成文的规定,众人即便不解,也心照不宣地遵从着。而此人不仅坏了这一规矩,还出言不逊,一时叫其他人提心吊胆起来。
然而过了许久,终是无事发生,弟子们无端松了口气。见无人回应他,那名弟子也不再多说,只好将杨杰又背了起来,准备离开。
江瑄正要上前扶起江琰,忽觉一阵威压狠狠地将其往下按,江瑄没能顶住,扑通一声跪在了江琰身侧,听这声音,江瑄的膝盖怕是得青了。江琰见状一愣,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拉着了他的腿一般,难以起身。
接着又是扑通两声,门外的两名拂风剑派弟子皆跪地不起,昏迷的杨杰死死地压在一名弟子的背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向山神许愿不显灵,随口一嘲倒显灵来算帐了?不过为何他二人不用跪地不起?沉渊转头去看谢生。
谢生正欲上前扶起江瑄江琰,然而抬眼却见两人,正是方才不见踪影的若听与慕听。
然而他二人神色肃然,一言不发地望着殿内外众人,冰冷的目光与先前的柔和亲切大相径庭。
谢生顿了顿,态度恭敬道:二位道长,他们是在下要寻的人,本是为求山神救一失魂之人才来此,一时出声实乃无心之举,并非冒犯顶撞山神,还望山神网开一面。
然而二人沉默良久,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之后才将目光投向谢生,道:既是如此,还望谢施主转告诸位,切记谨言慎行。另,那失魂之人明日便会恢复如初,不必担忧。天色已不早,观内还有几间厢房是为诸位所备,还请诸位在此地歇上一宿。
谢生一作揖:多谢二位道长。
谢生还未直起身,又听那慕听道:观内空房仅有六间,可能还得委屈一位施主前往观外木屋将就一晚。
谢生疑惑道:那间木屋不是还住着杜姑娘么?他伸手朝沉渊那处,示意道:在下与那位公子挤一间房,如此可行?
慕听摇头:那位姑娘已在天黑前下山。观内厢房多是为清修之人所备,条件简陋,床榻仅容一人睡下,还请施主另作取舍。
谢生本想问有一人打地铺可否,然而见二位道长神情不容置喙,只好作罢。遂道:那便在下去吧,劳烦二位道长安排。
谢生目送两人离去,待其走后,殿内外的几名弟子都已从地上囫囵爬起来,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不解的是,他们都像是被下了禁言咒,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说话。
谢生向众人施了通语之术,将方才与那两人的对话简单转述了一遍,两名弟子面面相觑,只觉此地蹊跷不已。
江琰扶着江瑄起身,同谢生道:此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生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
见殿内只剩沉渊一人,谢生走至他身边,拉过手正要写下方才的事,然而沉渊反手握住了谢生的手,轻轻捏了捏,道:能听到你说话。
谢生一滞,怎么他施术就能听见,那两位道长的话却听不见。既然沉渊并非所谓多玲珑心不专之人,那若不是沉渊故意不愿听若听和慕听的话,问题便只能是出在那两位道长身上了。
谢生光顾着想不对劲之处,一时竟纵容沉渊牵着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过了一会,沉渊才道:天色不早了,我去木屋那,你要送送我吗?
谢生回过神,神色疑惑地看他。方才他并没有跟众人说此观内厢房不足,本打算自己一人去木屋那将就一宿,沉渊是如何发现的?
沉渊似乎连他心声都听去了,轻笑了一下,道:不去看看那杜姑娘?
虽有二位道长说杜子规已下山,可事实是众人上山途中并未碰见杜子规,若非那杜姑娘有意为了避开众人换了一条路下山,那便是她还在山上!
临出观前,沉渊顺了一盏灯笼,出了观后,天便全黑了。
两人照着白日里的印象往木屋走去,然而却发现这一路似乎比白天那会儿远上许多,走了许久都还未看到。两人险些以为走错路了。
密林之下寸草难生,坑洼碎石倒许多,一面留神脚下一面顾及四周难免费力气,沉渊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块,若非两人彼此搀扶着,他便要掉道旁的坑里去了。
“当心!”谢生忽然抓紧沉渊的手,然而没找到着力点就被一把拽了下去,俩人就坡下滚几圈,终于被一棵枯树拦下了。
“嘶——”
“怎么了?”谢生急忙道。
沉渊深吸一口气,“腰要被撞断了……”说完,沉渊不知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僵。
而谢生方才从坡上滚下来时便一直抱着他,此时被树一拦,沉渊成了个肉垫,谢生几乎大半个身体都贴在沉渊身上,沉渊浑身一僵他自然也能感受到,但有些不明所以。
他迅即从沉渊身上爬起,将沉渊扶起轻靠在树上,一声不吭地便伸手按起沉渊的后腰。
老腰被这么一撞,以后怕不是直不起来了……沉渊默默地想着,然而他又想着此身好像也才二十岁不到,算不上老腰。
谢生不知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被他一言不发的动静给弄迷糊了,若轻若重地按过一遍腰,才问道:“你没觉得疼吗?”
“……”沉渊一愣,“疼啊、痛得说不出话了……”
谢生先是松了口气,道:“疼的话记得说,不然我控制不好力度。我检查了一遍并无大碍了,一会儿回去擦点药……”
后面谢生说了点啥,沉渊一概没听进耳,脑袋里在懊悔自己先前在银花楼耳濡目染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这个时候全上脑了──什么叫“疼的话记得说”,他又要“控制”什么“力度”,难不成疼得叫出声了他就不按了吗!
“你莫不是磕到脑袋了?”谢生扶起沉渊的头,“怎么不回话?”
“……”沉渊对上谢生担忧的眼神,连忙将方才的一番胡思乱想丢开,拉下谢生的手,四周看了看,“我们好像摔到山阴面了。”
只见满目尽是焦土枯树,枯枝抽搐地长在枯树上头,活像从地里爬出的白骨尸手,勾起来人的心。
谢生伸手扶起沉渊,然而却发现沉渊的右脚使不上力了,沉渊道:“方才怎么没发现,怪不得踩在石砖上才摔下来。”
“……”谢生只觉此人怎么这么能忍痛。
沉渊扶着他活动了一下腿脚,却见谢生随即转身蹲下:“上来吧,我背你。”
沉渊笑了一下,想也没想便趴到了谢生背上,还指挥道:“往那边走,方才我们就是从那滚下来的。”
“……”这你倒是还有精力留意着呢。谢生背上沉渊,默默想着。
两人沿着那道坡走了一段路,总算看见了那间木屋。里头并未亮着灯,也不知杜姑娘是睡下了还是压根就不在里面。
沉渊轻声在谢生耳边道:“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有点像净听和……”
话没说完,谢生恍然发觉,忽然转过头来,然而一时忘了沉渊的头就凑在他耳边,此时回过头,沉渊的嘴忽然擦过谢生的侧脸,两人的脸也凑近了。
“……”他要说什么来着?谢生的话在脑子里过到一半,忽然受了刺激就全溜了。
沉渊见谢生此时的神情,起了玩心,脖子一伸,真真实实地在他嘴角印下一吻,而后哑着声道:“现在想起来要说什么了么?”
“……你再胡闹我不背你了。”谢生冷下脸道。
沉渊将脑袋缩回去,在背后抱紧谢生的脖子,生怕谢生要把他放下。他可不想失去这么好玩的座驾。
谢生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就在沉渊静静等着谢生同他讨论净听与杜子规或是这幻境里的奇怪之处时,他却道:
“你是不是从前就很喜欢这么撩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