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了是正面，燃烛也提醒我，去雅库特之前也要和秋明市当地的组织打一下招呼，不然让他们一直等待不太好。

“我知道，就是……一见面就要请长假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重要的是态度要诚恳，说清楚原因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即便燃烛这么说了，我还是有点担心。抵达秋明市后，燃烛打车前往当地的一所学校，学校位置偏僻，是一所大学设在这里的分校区，四周还没开发完毕，一大片堆积着水泥砖块的半施工地野草窜得比人还高。沿着草丛中弯弯曲曲踩实的路走到尽头，就来到了一条小吃街，小吃街边有一栋窄门，上面的弧形金属梁上挂着黯淡的金色标牌：米诺瓦物理技术学院（秋明校区）。

燃烛似乎对这里熟门熟路，一路直走，走过空旷得惊人的林荫道与花园小径，走过湖上的折角进入一座办公楼，上三楼，这里大多数房间都是关着的，静悄悄的似乎一个活人都没有。

燃烛走到北区的“教师活动室”门前，抬手敲门，两重一轻一重，里面传出男人的声音：“请进。”

燃烛推门而入，办公室里摆着两张相对的桌子，其余空间放着堆积如山的书籍，供人落脚的地方很少，暖气供应量似乎很差，我进来感觉有点冷，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干脆包裹着一层珊瑚绒毯子盘腿坐在椅子上，脸庞苍白，耳朵有明显的冻疮，他举起手向我们打招呼；“同志，你们终于来了，是罢工耽误到你们的行程了吗？”

“也不算耽误，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向你介绍一下，这就是贝纳尔.维克玛，枪杀上任布鲁姆CEO的人。”

男人立马要解开毯子起来同我握手，在他解开毯子的一瞬间，我看到他衣领脱开的缝合线乱得像蜘蛛网，赶紧上前说不用不用，主动与他握了握手。

“你直接叫我安德烈就好，我是校区的图书管理员，本来我老婆也该在这里见你们的，但是她临时有事出去了，她要我代她向你们问好。”

“没事没事，其实我们也……噢不，是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对你们说，我来秋明不会逗留很久，因为我手头上还有另一件比较重要的事需要去雅库特自然保护区调查。组织派遣我到这里来学习是安排好了的，所以我考虑到不和你们说的话不合适，在这里是想跟你们先请一个长假的，等我调查完那边的事我就会回秋明，正式开展相关的工作。”进入状态后，我越说越快，一口气说完，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安德烈的反应。

安德烈身子后仰，灰蓝的眼睛眨了眨：“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调查灰域的事。”

安德烈摸了摸脸颊，陷入沉思：“灰域……”

“我不会在那里待很久，快的话，可能两星期左右就能回来。”

“恕我好奇，你在那里用什么手段调查灰域？灰域是生命禁区，没有静风舰或专门的设备，生物不可能安全存活。”

我一下卡了壳，怎么说？总不能说我有迷之自信，真进去不一定会受伤？不不不，这肯定不行：“我……我不一定要真的进灰域。对了，您有没有听说过雅库特里有什么独特的少数民族部落？他们维持古老的苦修方式，试图解脱冷杉林里的亡魂……”

安德烈推了下眼镜：“我想你说的应该是萨哈部落，一个以母系社会为纽带的原始部落。米诺瓦曾经想过把他们从雅库特里接出来接受现代化，不过被他们拒绝了，出于尊重，萨哈部落之后一直生活在森林深处，保持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只有文化遗产部的人会定期送给他们一些物资，记录部落的人口和生存情况。但是近几年，萨哈部落突然整体失踪，文化遗产部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很可能已经淹没在了灰域中。”

“什么？！”

“但是没有证据。”安德烈笑着补充，“说他们消失在灰域，是因为一批关于萨哈部落的文字记录莫名其妙消失了，不是火灾，也不是人为失误，‘莫名其妙’就消失了！灰域有一个特性，投入一个东西，那么存在世界有关它的信息也会被渐渐消失，变得无迹可寻，直到再也无人记起。因此有人推断，萨哈部落也许是在一次集体祭祀里吃下了有毒的蘑菇，自愿走入灰域，这才导致相关的文件资料失踪，今后这样的情况还会越来越多，直到萨哈部落完全从格拉德有据可考的历史里消失。不过这些都是猜想，没有明确的证据。”

这下麻烦了。我轻轻吸气，无论推断是真是假，我想找到这个萨哈部落都是困难重重，再联想到阿列克谢交给我的，来自灰域的捕梦网……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去那里调查。”再怎么说，不亲眼看到我是绝不会死心的，“我有自己的调查方法。”

安德烈沉吟半晌，重新裹紧了自己的毯子：“没关系，你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我怎么会阻拦你。不过我建议，你们去之前要做好准备，防寒是最基本的。去那边再买的话，各种专业设备会卖得很贵。”

“谢谢，谢谢谢谢。”我感激他的宽容，安德烈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抓紧时间去准备吧。”

我和燃烛走出房间，并带上门。这么一进一出，我发觉室内好像只比室外稍微暖和一点，冷水和温水的区别，在冬日里几乎毫无分隔，怪不得安德烈还要裹那么厚的毯子，脸色冻得苍白。

我哈口热气，搓搓手，问ctos：“秋明市有没有什么专门卖登山设备的店？”

“当然有，在市区中心，有一家登山设备专卖店。”

“我再给安德烈买些保暖的东西，燃烛你觉得呢？”

“你钱还够吗？”

“当然够，买条……买条什么好ctos？”

Ctos建议我买丝绒空气被，聚酯纤维仿鸭绒结构制造出来的被子，轻盈柔软，物美价廉，还能机洗，耐用。不过这种被子比单纯的聚酯纤维填充更昂贵一些，又比真材实料的白鸭绒被更便宜。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一个定位中不溜求的东西，够暖和就行了。”我采购登山设备时，顺带买了两提空气被，叫本地跑腿的给送到安德烈那个办公室去，捎上一句话，叫他安心收下，保暖最重要。

采购完装备，接下来找旅馆歇脚，把装备包装都拆了，试穿试用，确保保命的东西都齐全，再看起萨哈部落的相关资料，与ctos商讨可行的进入路线。萨哈部落最后的遗址仍在森林深处，只是方位变得错综迷离，连最了解他们的文化遗产部都不清楚那条通往部落的路该怎么走了。

Ctos能给我的也只有之前资料所确定的部落位置大致的经纬度，以经纬度为中心划出一个方圆三百里的圆，这就是我们能探索的范围。再深入，ctos就不建议了，因为离灰域太近，来自过去或未来的信息很可能会让我情绪失控发疯，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说的我好像从此出不来了一样。”我忍不住笑，“好了ctos，那句话怎么讲来着，车开到头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

“没错！只要我到了那里，总会有办法的，放心。”

仔细检查过装备，规划好路线，准备明日出发。临睡前，我找旅馆前台要了一个小挂钩，将那件捕梦网挂在床头，躺下来，嗯，感觉除了垂下的装饰品太长了外，别的没毛病。

“你要把这东西挂在床头？”

“对啊，既然它是捕梦网，当然要挂在床头上了，看它是能给我抓到噩梦还是美梦。”我拨了拨装饰穗子，水晶石与未知种子碰撞，发出沉闷的碎音。

“灰域会带来失败与破灭，还是少接触这类东西为妙。”

“燃烛？我没想到你还会信这个。”

“你觉得我说的是什么趋利避害的迷信？并不，沾染灰域的物品是确凿无疑的不详，这是事实。”

眼看着燃烛认真起来，我赶紧应和他：“那就这一晚上，挂一晚上应该没什么事。”

燃烛表情有些复杂，最后这些幽微的情绪化作一声叹息：“好吧，但是你要是在梦里出了什么事，记得念我的真名。”

劳希提耶。这个真名一下从我的记忆深处翻涌出来，我还以为我忘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真名似乎烙印在我记忆里，成为了一种本能。

“没问题燃烛，我尽力不半夜打搅你，你好好睡~晚安。”

“……晚安。”

“晚安，贝纳尔。”

我闭上眼，准备入睡。也许需要什么特殊的仪式才能激活捕梦网的效力？我先回忆了下捕梦网的样子：用深色的柔韧枝条捆扎成一个圆，圆环内交织出螺旋形的花纹，中间是近圆形的孔洞。

按照我听说的传统，噩梦会被拦在网外，美梦从梦网中间的孔洞流下来，当真如此吗？假使真的如此……这只捕梦网里又留住了谁人的噩梦？

我的鼻尖嗅到风雪刺骨的冰凉。睁开眼，我看到深蓝近黑的天幕，笔直密集的冷杉林是支撑天地间的瘦长巨人，它们的臂膀上垂吊下来无数干枯的尸体，像抓在钟乳石上倒立休憩的蝙蝠，与蝙蝠不同的是，干尸披挂着白金色的华服，华服上满缀的宝石闪闪发光。地上还有更多尸体，它们大多没了脑袋，头颅被堆积在一处，青白色的脸上盖着薄薄的冰霜，嘴唇微微张开，透过贯穿眉心的孔洞看，里面是一片空无。

好多尸体。我平静地想，开始往前走，我想我父母是不是也见过类似的场景？他们没有害怕，我更没有理由害怕。

尸体太多了，踩在脚下不好走路，时不时就因为踩到凹陷处，整个人都要崴一下，跌跌撞撞走到尸体稍微少一点的地方，前方……前方已经没路了。

前方是一面虚无的黑暗，但我感觉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