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大雪。
永鄭帝登基以来,就没上过早朝。今个儿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屈尊坐到了朝堂上,半抬着眼皮子嚼鹿鞭。
文官上书要他立明王为太子,武官谏言要他出兵,趁萧慎政变夺回东平关,殷玉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坐在龙椅上打起了瞌睡。
朝中官员在心里暗暗骂道:“又是一个有命睡没命活的困死鬼!”
柳夜明见诸位大臣对立太子一事各持己见,争论纷纷,他心想既然陛下不乐意立明王为太子,不如早日诞下皇子,到时候立皇子为太子,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于是,柳夜明出列,和声和气道:“诸位大人消消气。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立后,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后宫安定诸位大人才能心安哪。”
太仆狄大人为了做国丈,这几天为了巴结京中官员,快把家底掏空了!
要论谁收的好处最多,那必然是能言善辩的柳夜明。这个老狐狸,凡事都要插上一嘴,太仆狄大人就算是不指望他说了两好话,也不想听他在里头胡搅蛮缠。
听见柳夜明这么说,他差点感动的老泪纵横,抬手擦了擦汗。
太仆狄大人一转头,见照山白侧脸看着他,吓得浑身一抖。
他拱手示了个礼,瞧着照山白的耳朵不是一般的红,他好心问了句:“中丞大人,你的耳朵怎么了?”
“无妨。”照山白抬手捏了捏,果然烫的厉害。手指摩挲着耳垂上的牙印,微微泛疼,他低头一笑:“狗咬的。”
“……这实在是……不幸哪!”太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什么狗能咬到人的耳朵,除非是这个人心甘情愿。
可中丞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啊!
太仆权当是自己看走了眼,硬着头皮笑了笑,“啪啪”拍了拍自己的嘴,笑道:“失言失言,中丞大人莫要介怀。”
“自然不会。”照山白温柔一笑,“太仆大人多虑了。”
既然照山白都这么说了,太仆也就没多言。
朝堂之上,殷玉打了个响指,撑着两膝坐了起来,不厌烦道:“朕没有立后的打算。”
众臣跪地,齐声道:“立后乃国之大事,请陛下三思。”
“你们送来的女人朕完全没有兴趣。”殷玉换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了二郎腿。
他蹬着玉玺,漫不经心道:“朕看着她们,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谁送进宫的谁领回去,朕可以为她们赐婚,给她们安排住所,以后别送进宫来折磨朕了。”
此话一出,底下心里盘算着通过嫁女儿谋权夺势的大臣的心凉了一半。他们求殷玉收回成命,可殷玉哪是个愿意听他们话的主。
殷玉掏了掏耳朵:“至于狄春香,朕当时娶她是一时兴起,鬼迷心窍。太仆,如果她执意要留在宫里,朕就封她为修宜,入主凤鸣宫。”
太仆跪地谢旨,脸色极其难看,他的家底可真是白掏空了!
他暗暗腹诽道:“这不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若是旁人所做定会被指指点点,可这人是永鄭帝,也就只能认栽了。好在,修宜也是一宫之主,慢慢熬吧。”
“至于明王。”殷玉舔了舔下唇,挑眉道:“朕作为他的皇叔,会亲自管教他。朕会把他养在九华宫,好好地对待他。”
殷玉拍了拍手,张公公呈上了一个锦盒。殷玉打量着诸位大臣,蹙眉思索道:“这么好的东西,该赏给谁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照宴龛的身上。殷玉走下玉阶,将锦盒扔给了照宴龛,笑道:“朕听闻相国断了手筋脚筋,朕觉得赐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早些日子照宴龛的手脚便已经请名医医治过,如今已经能正常拿取东西。照宴龛谢过隆恩后,伸手要接。
照山白见殷玉来意不善,他抢先接过锦盒,跪地道:“相国大人行动不便,臣代其接赏,求陛下成全。”
殷玉默许。
照山白接下锦盒,当着众人的面把它打开,定睛一看,里边竟然放着一根手指!
众人大惊失色,跪地不敢言。
“你们怕什么呀?”殷玉看众人心惊胆战,放声笑着,“昨日朕想教明王写字,但是呢,他不愿意让朕教他,还抓伤了朕的胳膊。所以朕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小惩罚,于是朕砍了他一根手指。”
众人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敢说话。
他们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朝堂之上的这位帝王,残虐无道,实乃现世阎罗!
“陛下真是当机立断,实乃明君啊。”一人着一身玄色官服,从偏殿中走来,边走边系腰带。他双手捧着漆纱笼冠,戴在了头上。
桓秋宁站在殷玉身后,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臣实在是嗜睡,来迟了。”
桓秋宁从照山白手中抢过锦盒,冲他单挑一边眉,勾嘴一笑,转身对殷玉道:“陛下,这根手指我喜欢,赏给我呗。”
“朕允了。”殷玉见着桓秋宁,笑意未减,他欣赏着桓秋宁的腰,“朕看百花尽失颜色,唯独见你一枝独秀。过来,坐朕身边,陪朕喝酒。”
“臣遵旨。”桓秋宁扶正了官帽,点头回应。
桓秋宁走了两步,回首一笑,玄色官袍顺着肩骨微微滑落,露出了后颈上的咬痕。
大片白里透红的云朵上有几处不轻不重的咬痕,藏在若隐若现的红印里。可见昨夜之人明明想往狠里咬,却因为疼惜他,只咬破了外边那层皮。
红印、咬痕、伤疤……这些都是夜里寻欢之时,照山白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身上的竹香啊。
桓秋宁拎起微微滑落的官袍,回头看着照山白,视线落在了他的耳垂上。
他的嘴张张合合,没有流出一个音,可照山白却听明白了,隐约还能想象到他带了点报复的语气。看嘴型,桓秋宁在说:“你才是狗。”
照山白摇头,他不想让桓秋宁去殷玉身边,不想让桓秋宁靠近危险。他轻声说:“不要过去。”
这可不是挽留人的眼神。桓秋宁拍了拍心口,让照山白把心沉回去,转身走向了殷玉。
柳夜明瞧着这些人,没瞧出个所以然,他心里明白的是,这位美人可是杜卫送进宫里的。
他冲杜卫挤眉弄眼:这可是朝堂,带着美人饮酒作乐,成何体统!
杜卫敢怒不言,回了柳夜明一个白眼,让他去说。柳夜明也不是个敢出头的人,他悻悻一笑,闭口不言,只能眼看着桓秋宁走上玉阶。
桓秋宁坐在龙椅旁,低头看着锦盒中的手指,断指处已经腐烂,就算是神仙来了,这根指头也接不回去了。更何况,殷玉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帮明王把断指接回去。
桓秋宁思索着,殷玉昨夜说的与他做戏,便是今日在朝堂上让他成为祸国乱世的活靶子,殷玉真正的目的,是要对郑氏动手。
果不其然,殷玉坐在龙椅上,问:“郑坚呢?”
“回陛下的话,”柳夜明立刻道,“御史大人已经在朱雀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这是他写下的《罪己诏》。”
“《罪己诏》?先皇让他去泸州修筑堤坝,他何罪之有?”殷玉把那份《罪己诏》晾在一边,一眼不看,“朕觉得真正有罪的,明明另有其人。”
朱雀门外,漫天飞雪。
郑坚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他跪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罪己诏》上的字字句句:
“臣郑坚惶恐顿首,谨以肉|体发肤剖白于天,万死不辞!”
“臣家世受国恩,三代簪缨。”
“臣尝立誓以身为国,鞠躬尽瘁。先帝曾言臣为肱股之臣,臣莫不敢忘,谨记于心数十载。承蒙先帝信任,臣位列三公,常常因德不配位而自扰,后至泸州修坝,臣见民生疾苦,方才顿悟:天下万民,所受之苦远比为官之艰更甚!臣自知已是风烛残年,无力救民,特此归朝,罪己诏。”
“臣有罪,在位之时囿于党争,为官三十载,功绩平平,从未做过一件真正济世利民之事。”
“臣有罪,身为人夫却不能为妻分忧,未能替她护住族中亲友,未能尽到一个丈夫的自责。”
“臣有罪,身为人父,教子无方。臣教给他忠君爱国,却从未交给他如何分辨奸佞,如何为人处世,如何看清眼前的路。子之过乃父之过,究其本源,是臣之罪。”
“臣有罪……”
“罪臣郑坚,愧对于先帝,愧对于陛下,愧对于天下万民!数罪并罚,臣自知一死不能赎罪,臣愿意守五马分尸之刑,忍凌迟之痛,以偿臣之罪!”
“臣唯有一愿,恳请陛下给再郑氏,给吾妻,吾子一个为陛下赴汤蹈火的机会!”
“……”
宣政殿上,张公公复述了郑坚的《罪己诏》,殷玉听完,心中无感。
诸位大臣闻之涕零。永鄭帝不懂,但是他们懂。
他们看到了一位文臣的风骨,看到了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为了至亲至爱用仅存的体面去换一个圣恩,宁可遭受千刀万剐,也要为他们争一回的决绝。
郑坚的今日,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明日。
而他们扪心自问,有几人能像郑坚这般孤勇,这般坚决。
“爱卿。”殷玉转头看着桓秋宁,“朕问你,你觉得郑坚这封《罪己诏》,朕是允还是不允呢?”
桓秋宁差点被那一声“爱卿”恶心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朝堂上的诸位大臣,心道:“郑坚想用自己的命换郑卿远和郑虞两氏的命,如今郑卿远逃了,郑坚的命,已经是悬了在刽子手的刀底下。用一命救百命,郑坚替郑氏背了谋反的罪名,值不值?”
桓秋宁看着殷玉,心里挣扎:“可笑的是,殷玉虽然是在问他,却已经给郑坚判了死刑。不止郑坚,只要虞红缨班师回朝,殷玉拿到了虎符,郑虞两氏必然在劫难逃。假以时日,朝中怕是连像郑坚这般以命换命的人都没有了。”
郑坚走的是必死的局,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杀。”
桓秋宁只说了这一个字。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陛下,您万万不可听信谗言!郑大人为官多年,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请陛下三思哪!如今边疆动乱,萧慎政变,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若郑大人死了,不仅仅朝中官员会心寒,京中百姓也会心寒哪!”
“妖言惑众,臣请陛下立刻诛杀这个来路不明的乱臣!陛下,莫要被他这张皮所蛊惑,让诸位大臣寒心!”
桓秋宁早已司空见惯,他们知道自己救不了郑坚,还有拉他下水,让他当这块遮羞布,让他赔上一条命。
这些人自诩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自诩大徵的中流砥柱,朝中清流,可眼里根本没有人命。
殷玉偏头看了桓秋宁一眼,他单手撑在御案上,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位七品芝麻官见殷玉无动于衷,怒不可遏。
没人站出来,总要有人站出来!
他摘了官帽,悲愤填膺,发指呲裂道:“殷玉!你德不配位,你以为你当了皇帝,天下人就会忘了你之前做的那些腌臜事了?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贪生怕死的鼠辈,在野鸡面前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为了保住自己的那点俸禄连为官的风骨都不要了!你们不愿意说,我来说!郑大人若是含冤而死,大徵便真的病入膏肓,再无药可救了!今日若是郑大人要死,那我便死在他前面,黄泉路上,也能给郑大人敬一杯酒!”
“哎哟。”柳夜明瞧着殷玉冷了脸,吓得不轻,心道:“又一个不怕死的乡野村夫出来大放厥词,他想死,不悄默声地去死,非得来害得别人陪他去死。”
杜卫朝他使了个眼神。
“是了。”柳夜明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是谁派来砸场子的黄鼠狼呢。”
柳夜明指着芝麻官的鼻子,骂道:“你是从哪儿来的青袍?胆大包天,目无尊法,还不滚出去!”
“要滚也是你们这阿谀谄媚的伪君子滚!”芝麻小官脱了身上的官袍,踩了两脚,见宣政殿上来了要捉拿他的羽林军,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既然要流血,那我便做第一只头破血流飞鸟,以血谏青天!”
朝中官员大多冷眼旁观,无人敢拦。
芝麻官咬牙注视着这些人,恨不得把这些人的面孔全部嚼碎了!他失望至及,倒退了几步后,转身冲向大殿中央的金柱。
桓秋宁知道这人要寻死,见他转身便大喊:“等等!”
没有用的。桓秋宁离他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