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陋室中,两个孤独的灵魂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北风冲撞着破破烂烂的木窗,桓秋宁躺在窗边,浑身热到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
桓秋宁每次半醒未醒的时候,总是特别想见到一个人。
他会因为害怕一睁眼见到的人不是照山白而偷偷地闭着眼,仔细去闻空气中的香气。
如果闻到了竹香,他就会悄悄地睁开半只眼瞧一瞧。
如果看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桓秋宁就假装渴了,压着嗓子说一句:“水。”
如果没看到,那他就只好闭着眼睛继续睡,一直等到某人出现了再醒。
见不到照山白,桓秋宁就不停地在心里嘀嘀咕:“照山白……照——山——白——照丞你怎么还不来!呃,我要生气了!快点来啊——欸,又丢下我一个人!”
如果梦到的桓氏的灭门惨案,或者逃不出梦魇的时候,桓秋宁还会抓着照山白的袖子说梦话,他会哭哭唧唧地说:“别抛弃我,求你。”
然后自己抬手擦擦眼泪。
日子一长,桓秋宁发现自己有点离不开他了。
好在,照山白不会让他等太久。
照山白一直一直都在。
夜里风大,照山白用一块石板挡在木窗前,点亮了一盏灯。他端来了煎好的药,放在了枣木桌上。
照山白用温水浸湿了棉布,小心地擦着桓秋宁的额头。棉布擦掉了他额头伤的脂粉,露出了一个红色的胎记。
桓秋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闭着眼睛,轻声问:“是不是很丑?有人说过眉间有这种胎记的人,生来就是不祥的。”
照山白听着这话,倒不觉得桓秋宁在妄自菲薄。从相识至今,桓秋宁总是像个小孩一样说一些戳人心窝子的话,有时候连自己的心都捅,照山白日复一日,一层一层地剥开桓秋宁心里的坚硬的外壳,他早已经能透过那层薄薄的隔膜,看见桓秋宁敏感执拗的一面。
“好看。像祥云。”照山白的手停在了桓秋宁的鼻尖,手掌感受到了他湿热的呼吸。
桓秋宁的嘴角翘了翘,温声道:“倒是从未听人这般说过。祥云……像祥云……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桓秋宁睁开眼,看到了那张清秀中透着几分憔悴的脸。照山白的脸很红,桓秋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
“你发烧了?”桓秋宁扶着床榻坐起来,又摸了摸,有点着急:“你顶着这么高的烧,照顾了我三天三夜?照山白,你不要命了!”
“我没事。只是受了点风寒,已经吃过药了。”照山白把药碗端过来,温柔地问,“要自己喝么?”
“我不喝。”桓秋宁别过头,暗暗生气,“等你烧退了我再喝。”
破宅子里没有烧木炭,外头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药碗中飘着的热气,很快就散尽了。桓秋宁为了不让照山白再去给他煎药,他接过药碗,一口闷。
看着照山白嘴唇上的血痂,桓秋宁抬手指着他的嘴唇,问:“你的嘴怎么了?”
这道伤不在嘴角,偏偏在下嘴唇的中央,看起来像是人咬的。
“……”照山白又不回答,他心里藏着的事,全都写在脸上。他拿过一个小木盒,里边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这种药可以安神助眠,吃了它,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桓秋宁咬了咬下唇,突然有点心虚。
他从前是不会做梦的,如今中了毒,还没痊愈,到了夜里意识不清醒,他也不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说不定夜里梦游发疯,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糗事。
他试探一问:“我……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或者,我说一些难以入耳的话了吗?”
照山白握着棉布的手渐渐攥紧,他点了点头,坦诚道:“说了,也做了。”
桓秋宁的意念在一瞬间崩塌瓦解!他心道:“完啦!这下彻底毁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在照山白面前原形毕露!救命之恩挡在前面,这人也杀不得啊!照山白,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啊——”
他突然觉得“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说的并非纯是胡扯。
事到如今,他勉强苟住了小命,但是凌王和铜鸟堂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桓秋宁心想得先找个理由让照山白离开他,越远越好,不然等到大难临头之时,照山白想走也走不掉了。
欠人一命,是要还哒!!!
桓秋宁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他回过神,问:“照山白,你可知与我待在一起的后果是什么?你可知从今往后照氏便是殷玉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可知我会给你带来怎样的麻烦?”
“我知。”照山白知道桓秋宁会这么问,并不意外,“等你伤好了,我会离开。况且照氏扶持明王,与凌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他对照氏动手,其缘由,与你无关。”
“你倒是挺会替我撇干净。照山白,那你呢?”桓秋宁抓住他的胳膊,让照山白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宫变之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朱雀门外,为什么要带我走?照山白,你不欠我的,如今是我欠你的。”
照山白垂下眼,云淡风轻地说:“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身处险境,我都会救。”
“原来是我想多了,你还真是‘渡人不渡己’。”桓秋宁蹙眉一笑,松开手,“照山白,殷玉应该已经登基了吧,从今往后,你还能救得了谁?”
“尽人事,听天命。”照山白捂着心口,咳了一声。他一用力,心口处的伤口崩裂,桓秋宁这才发现照山白的胸前也受伤了。
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伤?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这条命!
照山白身上的伤再不处理,任由着他这么烧下去,早晚要把这条命烧没。桓秋宁不管他愿不愿意,伸手撕开照山白胸前的单衣,看到了绷带后一道醒目的刀伤。
刀口很小,但是伤口很深,很可能已经伤到了心脏。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桓秋宁咬牙问,“你要让这伤口烂在你身上吗?!”
照山白忍着疼,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抵触桓秋宁与他的身体接触,也没有作出一副痛苦难忍的样子,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凭桓秋宁在他的伤口上涂药。
桓秋宁的动作很轻,他解开绷带,给伤口上了药,又小心地给他缠上了新的绷带。这一过程肯定很疼,但照山白闭着眼,一声没吭。
刚上完药,屋外来了人。
荆广像是刚逃命出来,脸上缠着的绷带已经渗出了血。他站在门口,对照山白道:“公子,出大事了。御史郑坚大人回京了,他要一人抗下所有罪名,如今已经进了宣政殿。”
照山白听罢,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低着头冲进了大雪里。
***
照山白离开城北的私宅后,没有直接入宫,有没有回照府,而是带着荆广的亲信,趁夜入了诏狱。
关押郑卿远的牢房正是永安钱一案时关押照宴龛的牢房,新帝登基后,诏狱官员还没来得及重组,其中有很多是已经被照氏收买过的。
狱守一见到照山白,便知道他是冲郑卿远来的,好言劝了几句后,见照山白态度坚决,喜滋滋地收了一袋金子,进去传报。
牢房中,郑卿远蓬头垢面,满身刑伤。他的头发乱哄哄的团在头顶,像是被屁崩了,衣服更是破烂腥臭,整个人像是刚从粪桶里钻出来的亡命之徒。
狱守砸了砸牢房上的铁锁,四处打量着,没瞧见永鄭帝的人,便小声上前说:“郑将军,中丞大人来看望您了,见不见您吱一声,小的好去回话。”
“让他滚!”郑卿远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事到如今他还护着那个贱人,我郑卿远此生与他恩断义绝,再无往来!”
“哎呦——”中丞大人在外头听不见,狱守觉得自己替人挨了骂,龇牙咧嘴地回了个礼,“小的这就去给您传话,您好好休息,夜里廷尉大人还要提审呢。”
照山白站在诏狱外,见着了一个人。这人从诏狱里头走出来,穿了一身黑。他眼尖,看见那人腰上挂着的是杜家军的统帅令牌。
那人没停步子,照山白也就没叫住他。
片刻后,狱守灰头灰脸地出来,一脸勉强道:“中丞大人,小的去问过了,郑将军不想见您,小的也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带您进去。”
“也行。”照山白回头冲荆广使了个眼神,“辛苦狱守大人了。”
荆广冷脸上前,站在了狱守的身边。狱守以为他是要抢金子,便把金袋子揣进了怀里,却没想到荆广一抬头,打在了狱守的后脑勺上,给人直接放倒了。
荆广问道:“公子,下一步该怎么做?”
“劫狱。”照山白毫不犹豫,“不用管他愿不愿意,打晕了直接带走。”
荆广笑着点头,带着一批人轻步走进了诏狱。
***
“哥,你醒了吗?”郑雨灵趴在床边,她托着腮,一脸困倦地看着郑卿远。
郑卿远倏然起身,立刻去摸腰上的匕首,只摸到了一块腰牌。他叼着腰牌,反手扼住了郑雨灵的脖子,高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他松开了手。
郑卿远用力不小,郑雨灵憋的小脸通红,她一边咳嗽一边骂道:“混蛋!你要谋杀亲妹啊!”
“雨灵,我太紧张了。”郑卿远转过头,焦急地看着郑雨灵,问:“府上的人怎么样了?母亲回来了吗!”
“禁军来了好多人围在老宅子外面,丞公子把我带到了这里。”郑雨灵说,“母亲的消息断了,能确定的是她还有红缨军还没有回来。”
郑卿远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今红缨军和郑家军尚未归朝,永鄭帝定然不会轻易对郑氏下手,这也是他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但是,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永鄭帝一定会让他死!
“雨灵,对不起。哥哥对不住你。”郑卿远抱着郑雨灵,他内疚自责,他知道自己以后没法再护着她了。
“哥,为什么宫里的人要抓走族中的长辈们,为什么你一身伤?”郑雨灵挤着眼泪,“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京中的百姓对咱们喊打喊杀,说你是乱臣贼子!”
“雨灵,离开上京,走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剩下的事情哥会处理好,你相信哥。”郑卿远给郑雨灵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们家小妹这么美,哭了可就不好看了。雨灵,别哭,哥喜欢看你笑。”
“那你呢?你会跟我一起走吗?”郑雨灵含着哭腔,“没有哥,我以后能跟着谁?”
郑卿远想到了一个人。在诏狱,他见了杜长空一面。
“雨灵,哥知道你喜欢杜长空那小子。从前哥看他不顺眼,不是因为他人品不端,才学不行,而是因为哥嫉妒他,嫉妒他命好。”郑卿远抬起头,忍了一会,忍着泪问:“雨灵,你愿意嫁给他么?只要你愿意,哥会亲自送你走。”
“哥……为什么我突然要嫁给长空哥哥……为什么我一定要走?”郑雨灵问道。
“你只需要告诉哥,你愿不愿意?”郑卿远看着郑雨灵的眼睛问,诚恳地问,“让哥最后再做一次你的后盾,哥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郑卿远苦笑,他总得给往后苦不堪言的日子留一点甜头,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雨灵。
嫁给杜长空是郑雨灵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她犹豫着,期盼着,终究是点了头。
郑卿远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好,雨灵,你跟他去琅苏吧。那里的风水养人,我妹妹比江南的俏娘子还要出众,以后哥去琅苏找你,你可不要忘了哥。”
“哥,我真的可以嫁给长空哥哥么?”郑雨灵擦干净眼泪,腆着脸问。
少女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她期盼着郑卿远给她一个坚定的回答。
郑卿远把郑雨灵揽在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雨灵,答应哥,一定要幸福。”
他看着郑雨灵欢喜雀跃,看着她笑意阑珊,再也忍不住眼泪。
他一边气杜长空那小子命真好,竟然能娶他的宝贝妹妹。一边又心疼郑雨灵,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好了……
荆广进屋给郑卿远送热水,郑卿远叫住他,问:“照山白人呢?”
“公子在屋外。”荆广说。
郑雨灵抬头问:“我听说丞公子让陛下龙颜大怒,眼下他把你救了出来,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哥,你跟丞公子一起走吧!”
“他走什么?!”郑卿远冷笑着,“还没人替他护着黎民百姓